楚山重

【鸣镝无声五十年】- 顾*枫 - 今朝 14 驭风行万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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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秋日初升,卡纳斯湖面的雾气已经散去,但仍微微带着一丝凉意。
  一群大雁在清朗的阳光下抖擞着翅膀,悠然地从草丛中飞起。


  顾剑坐在湖畔,喝着小枫留下的酒,看雁儿们展翅滑翔在宁静的湖面,时鸣时飞的嬉闹着,两岸的树木色彩渐次斑斓,他知道下月开始它们就要往南去了。


  自从伤后,顾剑就没有再也没有喝过酒,昨夜是第一次。
  生死轮回不过半年,过往痕迹正慢慢淡去,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直生活在卡纳斯和瓦图的,从未去过别处。

  只有对小枫的这份感情,让他到今日竟然还如桥头相送的那一刻,徘徊不前的艰难未减半分。


  从她活过来,自己心中似乎只有一念,赎罪。

  过往有背负,什么都不能说。
  现在要赎罪,依然什么都不能说。


  昨晚,今晨,慌乱无措的两人。
  在那些失控的边缘,顾剑惊觉自己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。
  又为赎罪所困,让小枫依然被蒙在鼓里。  

  不管深情几许,自私还是自私,哪怕背后真实的原因是害怕失去她。
  这一点上自己和李承鄞无有分别。


  遗孤只有背负,皇子终是逆鳞。

  顾剑和李承鄞这对异姓兄弟,自幼在一无所有的悲凉中挣扎,都想靠近这片温暖的红叶。
  他们却从来没有对她坦诚过,让她自己选择过。
  挟爱之名,一个隐忍,一个执狂,最后大家都走上了绝路。
  是宿命安排,还是懦弱贪婪,他们终究骗不了自己。



  在去敕云部的途中,顾剑想了很久。
  他清楚的知道,此去,瓦图这修身养息的平静,就要被打破了。
  瓦图再好,对丹嗤人它终究只是避风港,他们迟早要离开。
  丹嗤部族的根基尚存,小枫还有家,前路还有很多的选择。
  如果想让她彻底放下过往,敕云部是最好的开始。


  在古通斯特提出联络敕云部时,顾剑就做好了身退的准备。
  当初他送给古通斯特的铜矿铁矿,等得就是这一天。
  
  丹嗤人最早原是若然汗国的锻奴,他们以精湛的冶炼和锻造技艺,一边为汗国提供军械,一边积蓄力量壮大部族。
  最后把握住了天赐的良机,利用强部之间的征战,趁机收降了败方的五万余人,得以迅速在草原崛起。
  丹嗤的祖地赤仁山,矿产丰富,特别是铜矿铁矿,正是它们支撑了丹嗤数十年的征伐,是丹嗤称霸草原的根本。
  但也正是这数十年的开采,赤仁山的矿藏已日渐枯竭,敕云部的发展早已受制。


  这次顾剑去,一是带了古通斯特的信物,更重要的是带了那份矿藏地图。
  敕云部的大酋长散达烈虽然年轻,但他有才能,有谋略。
  散达烈的父亲滕鲁尔,早就明白赤仁山已经无法支撑部族将来的发展。
  在草原,一个没有资源的小部族,最后的命运终将是被奴役和被灭亡。

  这苍狼一族的后裔,天生有不屈的热血,从滕鲁尔到散达烈,他们始终明白自己的使命。


  散达烈生在草原,长在草原,作为大酋长的儿子,他没有享受过一日少主的待遇。
  从出生那刻起,他就是部族的拓荒者,从小跟随父亲习武,了解部族诸事。
  当初,古通斯特回赤仁山祭祖,都是他全程陪同,利用一切时间向大祭司学习。
  到了十一二岁,散达烈便带着族中少年,在草原大漠游猎,四处探寻新机。
  在这艰苦卓绝的历练背后,他们肩负的是一个部族的希望。


  散达烈从顾剑的地图上,不仅看到了矿藏,还看到了部族日后的新址,这都是他们寻觅多年而不得的希望。
  在和顾剑彻夜长谈之后,散达烈定下了与瓦图联姻的人选,更果决地和他定下了敕云部迁址的大计。
  不过两三日的相处,散达烈已视顾剑为哈因答失,这是丹嗤人对兄弟的称呼。
  散达烈是真心钦佩顾剑的能力,但也不掩饰自己对他有所谋用。
  对这位千载难逢的强助,他唯一能做的是坦诚。
  散达烈知道部族新迁是希望的开始,也是最最危险的时刻,他需要顾剑。


  草原有多少部族,就有多少野心,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,每一个能让自己强大的机会。

  弱肉强食,物竞天择,世间不二法则。


  安排好孩子们的历练,促成瓦图女子的姻缘,顾剑才能放手和散达烈一起,踏出丹嗤复兴的第一步。
  
  征途又起,往后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险境,而且顾剑和卢远霆的约定,回驭风团的时间也只有一年了。


  时不待我,只争朝夕。

  顾剑本想借此机会,在秋祭结束之后就离开瓦图,离开小枫。
  可是,他回瓦图看到小枫已逐渐恢复,有了笑声,有了生气,还有了深远的筹划,就怎么也割舍不下了。
  小枫每一次的醉,对顾剑而言都是上天的一次恩赐,是尘缘的一次羁绊。


  昨日,散达烈亲自带着最后一批亲卫到来,顾剑本应该留在瓦图作陪,可安顿好他们后,他心中不知道怎么了,特别想回卡纳斯。


  不迟不早,一切都正好。
  少年时所有的梦想,奢望,妄念,就是她在,他们一起在卡纳斯。
  那年和小枫约定的三日后,顾剑本是要带她离开,带她去卡纳斯。
  为她,他宁愿负了所有人。
  可是最后,还是负了她,负了自己。


  顾剑从未敢想过,有朝一日,能与她把酒共黄昏,能与她同一屋檐下。
  昨晚,小枫没有听到他的话,也没能听到他心里一声声的呼唤。
  他曾经的生无可恋,是以为有些人错过了一时,便是生生世世,但苍天偏偏给了他们生生世世。


  爱一个人最需要什么?
  顾剑尚未全然知晓。


  他只知道,从一开始自己就失去了勇气。
  背负的那些种种,让他根本没有勇气对小枫坦诚,没有勇气让她选择。
  那时他还不懂,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。


  如今,无论是悄声离开还是坦然留下,真实残酷必须面对,幻像空无应该放手。
  顾剑仰首饮尽袋中酒,眼中清明静谧,那是踏出幻像,拥抱真实的勇气,他要去直面。


  
  小枫骑着小红马落荒而逃,旷野的风拂过她的发,眼前一片空茫。
  来时失魂落魄,去时心乱如麻,还有心疼不已,她还是只能任由小红马自己奔行。


  昨夜的酒,被忧伤拧成了热泪。
  今晨的乱,是记忆深处的回响。
  不管哪一宗,都让情丝牵动。


  他是谁?
  他那满身的伤痕,到底经历了什么?
  这是小枫一直在逃避的追问。


  或许对于瓦图的人,他是谁,并不重要。因为他真实的付出,让大家都受到了益助。


  但是对自己呢?
  那天,第一次看到他,在孩子们的笑声中,他是快乐的,又是孤寂的。
  小枫能感受到这孤寂里有守护,是等待,他像极了一个人,但她没有勇气去印证。


  历尽生死别离,爱恨纠葛。
  如今的小枫,才能读懂顾剑眼中藏着的克制,从始至终那里面只有孤寂和绝望。
  那么多年,顾剑克制到对自己近乎残酷的况味,小枫曾细细回想过。


  少时,自己对他的满心喜欢里,似没有由来,却又有千万个因原。
  虽然到现在自己也无法理清,不过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。
  自己的任性依仗得从来都是他的宠溺,是他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深情。
  
  崖边,与他决裂,看他坠落。
  那因仇恨和悲痛的无法原谅,其实是因为信任。
  哪怕是爱上别人,但自己对他的信任是唯一的。
  他坠落的那一刻,她也坠落了。


  上京,忘却所有的自己,纠缠在又一场爱恨中。
  可对他还是依赖,一次次损耗着他所剩无几的命和不求回报的爱。
  记得所有的他,和忘了所有的他们,哪一个更痛苦?
  最后,从他万箭穿心后的那个笑容中,她才知道。


  在轮回里沉浮,小枫明白自己的爱恨里有多少的纯粹,就有多少的自私和怯懦。
  血染沙场,除了一个公主的大义,难道没有一个女子的爱殇?
  对李承鄞的失望和对顾剑的怀念,她唯有死才能了却。


  斯人如斯,小枫终究不敢问,他是谁?


  今日,九月初九。
  自然物候定四时。
  丹嗤人自远古,将九月推为一年之岁首月,九月里牧草繁盛,牛奶最佳,奶酒最香,所以称为收获月。
  丹嗤秋祭,庆畜牧丰收,敬神灵庇佑,历时三天三夜。


  “小枫姐姐,刚才那根小辫子里的红绳没有编吧?昨天还是没睡好吗?让你不要这么早赶过来的!”丹娃把桌上的红绳拿起一根,递给了小枫。
  秋祭,每一个丹嗤人都要盛装出席。
  “是的哦,哎,我忘了!”小枫连忙把那根小辫子解开重新编,丹娃透过铜镜,看到她刚才的出神。
 


  从小枫彻夜未归的那天起,丹娃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。
  她记得,小枫骑着小红马回来时,只说了句不该让大家担心,便就跑去酿酒了。
  此后依然是每天忙碌。


 
  一切看似如常,但细心的丹娃发现,小枫只是在用忙碌掩饰她的心不在焉。
  直到她又开始忙活那对犀甲护腕,丹娃才觉得她又平静了下来。


  说起这犀甲护腕,丹娃知道来历。
  早前小枫特地烦劳林大执事,帮她从外面买了一块犀牛皮和一张银鼠皮,虽然不大,却花了她酿酒得来的所有银两。 
  每天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一个人会忙上一二个时辰,心无旁骛。


  一开始,丹娃根本不知道小枫要做什么,但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丹娃记忆深刻。
  起先,丹娃看小枫,敲敲打打,修修整整,做出了一个铜制的模具。
  待模具做好后,她又将犀牛皮进行高温蒸煮,上灶上锅的,丹娃还以为她是要做什么新菜式呢。
  蒸煮好了犀牛皮,再将它放入模具里进行定型,同时还要继续加热。
  出炉前要对热腾腾的皮甲注入漆,最后还要放到油中冷却。


  这一个过程,丹娃看她足足做了七次。
  这还不算完,还有修边,镶边,打磨,抛光......
  就如此这般,丹娃看也就完成了四五成。


  小枫一点点的做着,每一步里都有许多细节,而每一个细节又关乎着,时间顺序、火候掌控、轻重分寸......
  这看似简单的腕甲,制作过程竟是这样的复杂精细,方法技巧,耐心诚心,缺一不可。


  
  丹娃带着好奇和羡慕问过小枫:“小枫姐姐,做个腕甲要这么费工夫啊?我天天看着你做,都没有记下来,你这是从哪里学的法子啊?你是为谁做的啊?”


  
  “这是我们丹嗤萨满大祭司独有的制甲术,扑通阿翁是草原最好的制甲大师,当年我阿翁的苍狼战甲都是出自他手。我少时和他学的,这是我唯一用心学过的东西。”小枫带着傲意和自信一一告诉丹娃,但到最后她也没有回答,丹娃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:“你是为谁而做?”


  这对护腕丹娃算算,前后做了足有两个月多,她本以为已经做好,一心等着想看小枫会送给谁。

  可就在彻夜未归的第三日,小枫拿出了护腕,又接连忙了好几日。


  前两日,她一直待在古通斯特的帐中,早出晚归,好像在研学什么。
  到了第三日,小枫备好炭火、清水,还让丹娃帮她配了提神醒脑的草药茶。
  然后沐浴净身,进了帐篷拉起隔帘,就再也没有出来过。


  不明就里的丹娃,曾偷偷地从帘子的缝隙中张望过。
  她隐约看到小枫将一根钢锥在炭火上烧红,然后在腕甲上烙刺着,口中念念有词,神色极其虔诚。
  只一次,丹娃就不敢再多看了,怕让小枫分心。


  到了第五日,在半夜里,睡得迷迷糊糊的丹娃,被一阵声响惊醒,起床一看,隔帘半开,小枫晕倒在了地上。
  这情景,吓得丹娃直冒冷汗,赶忙探了她的鼻息,好在平稳顺畅,应是太累昏睡过去了。
  安顿好小枫,丹娃好奇地凑到油灯下细看,才知道这让小枫做到心力交瘁的事,到底是什么。 


  灯光摇曳,深灰的犀皮泛着润泽的微光,腕甲的沿边暗隐着点点烙印。
  普通人乍一看以为只是用来装饰的古朴花纹,但这丹娃却是认得的。

  犀甲面上烙得正是萨满的上古祈福铭文,她曾经在卡姆收藏的一宗羊皮卷上看过,很长一篇。
  她还知道,萨满教祈福铭文书写的要求极其严苛,它需要书写者通篇烂熟于心,倒背如流。
  因为在最终书写时,无论长短,须全靠默背,要一气呵成,且口中诵念和手下落笔不得有分毫差错。
  如若有任何一点未做到,这铭文将无法得到天神的加持和赐福。 


  这千个万个烙点,每一个都凝聚着世间最虔诚的祈福。


  一直到晌午,小枫都没有睡醒,丹娃也不忍喊她。
  她做好了吃的,留了字条,便带着明日祭祀要穿的新衣,去了赛荣阿妈家。

 
  睡了一天的小枫,眼如秋水鬓如云,如梦似醒。
  她倚在窗边,一手托腮,一手摩挲着犀甲上的铭文。


  此时,一个极其美丽的日落,正于天际散放澄明。
  远处的秋草秋花,山边的桦树丛林,都浸在一片柔美而耀眼的绮照之中,万物都被投照出了也长长地阴影。
  落日的余晕正以它全部的灿烂与辉煌,尽情斜映在瓦图的大地上,彩焕烂然,让空气也是那么和暖纯净。


  在这缕和煦恬淡的斜耀中,有一个人,正一步一步朝坡上走来。
  夕阳薄暮的金色光波笼罩着他,小枫什么都看不真切,心中却无来由地泛起了一丝涟漪,生出了一息呜咽。
  
  这所有的一切,让小枫想起了记忆深处,那个惊艳了她时光的少年。
  很多年前,他就是这样,带着漫天霞光叩开了她的心扉。
  从此,让她笑出了千树飞花,让她忧起了阴晴圆缺,让她生出了世世羁绊。


  她倚在窗边,他立于窗前。

      岁月如流纵使千年,天涯尽头有他有她。
  
  “我是顾剑!”他的瞳眸还是比星子亮,他的长衫还是比月光白。 


  “我是小枫!”她的浅笑更加温柔,她的双唇更加红润。


  她永远是他,看到的第一朵花,吹过的第一缕风,落在心上的第一个人。 

  
  “十五岁遇见你,始知眷恋,累于身负血仇,只能深埋!”
  “生平唯一憾事,是那日没有带你走。”
  “负你骗你,此后只有赎罪,万箭穿心是我的解脱!”


  “丹嗤复兴,驭风团前路,是心之所向,身之所往。皆我所愿,无关他事。”


  “此生初见,但求为你而归!”


  说完这几句话,顾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,他双手微颤,后背汗湿,但心中却再无挂碍。


  勇气,能让那些枯竭了的又被重新盈满,一次一次。

 

  “那天在这窗前的人是你!谢谢你,让我活了下来!”小枫将犀甲护腕递到顾剑的手上,她好似早就知道他会来,不早不迟,恰在此刻。


  她坚定温柔地望着那双星河耀起的瞳眸: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,能不能再爱,但我还有我的勇敢。”
  “如果有一天我能走向你,不是为了恐惧孤独,不是为了需要依靠,不是为了遗忘过往,只是因为你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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