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山重

【鸣镝无声五十年】- 顾*枫 - 今朝 10 - 驭风长万里



  小枫现在最喜欢的也是帐门前的那一方。

  若有雨,就在帐檐下赏落日和烟雨。

  若晴天,就在绿坡上观朝霞染长天。

  从仲春到初夏,时光如流。

  

  春去。

  在上京的三年,春是赏玩,是游人窈窈,衣裾飘飘,是圣手笔下的丹青,是她的思乡情切。

  在瓦图的一季,春是春本身,是如浪的草海,是山前的清风,是林间的花香,是她的岁月静好。


  夏来。

  上京的夏,是身上的薄衫,是盏里的冰酪,是永娘手中的摇扇,是李承鄞隐藏到不露痕迹的情。

  瓦图的夏,是什么?有什么?

  小枫还不知道。


  今日小满,瓦图的气候还是很宜人,只是白日比黑夜长了起来,不像西州这时已经开始燥热了。


  一早起来,小枫没有看到丹娃,只看到摆在树荫下的饭桌。

  桌上有新熬的小米粥,刚烙的薄饼,熏好的野兔肉。

  小枫拿起压在盘下的一张纸条,看着画得歪歪扭扭的箭靶,胖得像小猪的小马,不由莞尔一笑。

  从枝叶间洒下的光斑如碎金,落在她的笑眼里,是点点璀璨。

  她想起今日应是初一,这是丹娃去村子里学习箭术和马术的日子。


  在这坡上,浮生无需计时日。

  从恹恹悻悻的梦与回忆,到散散漫漫的忘和放空。

  小枫日落而息,日出而醒,三餐不落。

  

  丹娃每天一早起来,必是先选好摆放桌子和躺椅的地方。

  这坡上的景致,哪怕移上几步,转上一方,往高几分,都会大不一样。

  有时是一线飞落的山涧,可看它跌宕溅开。

  有时是一条清浅的小溪,可看它静静流淌。

  有时是一片渐染的层林,可看它色彩纷呈。

  有时是一鸿长空的白云,可看它变幻莫测。

  ......

  万千气象,无穷无尽,小枫不觉时间漫长。她已爱上了这岁月平常,观自然享自在,可以安耽慵懒,可以放下所有。


  “扑通阿翁!”小枫已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了会饭,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古通斯特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啊?”

  自她醒来,古通斯特上来的并不多,放着她和丹娃在坡上静静度日。

  倒是小枫经常在坡上,远远地能看到他在帐篷前晒草药,制草药。

  他进出忙碌的身影,让小枫的心里是踏实有温暖。


  “来了一会儿,看你吃的香,没叫你!”古通斯特笑眯眯地走过来,也在桌前坐下。

  小枫盛了一碗粥给古通斯特,又拿饼卷了熏兔肉递过去,微笑道:“扑通阿翁,你还没吃饭吧,丹娃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!”

  “丹娃这做饭的本事,比我强。”古通斯特捋了捋雪白的胡子,神态悠然欢喜。

  他们二人不紧不慢,一口粥一口饼,吃尽其间滋味,很是享受,小枫中间还添了一碗粥。


  “你准备什么时候走,是去豊朝,还是回西州!”古通斯特的声音轻缓,但字字清晰。

  语落并没望向小枫,只是继续吃饭。

  

  “我哪都不去,我就在这里,瓦图是我的家。”小枫答得徐缓不波,却没有迟疑。

  她笑吟吟地看着古通斯特,又递上了一块饼。

  

  这问题古通斯特迟早要问,他就在此刻。

  这问题小枫一直在想,她必须要答。

  他只问,不作左右。

  她答了,明明白白。

  古通斯特没有再问什么,小枫没有再说什么。


  吃完饭,古通斯特帮着一起收拾。

  小枫好像想起了什么,对他说道:“阿翁等我一下!”


  她跑回帐篷拿了一个食盒过来,把盘里的饼和熏兔肉装了进去,还放进了丹娃自己配的草药茶包。她亲昵地挽起古通斯特的臂弯,语气轻快地说道:“阿翁,我去给丹娃送饭,她说每次都是吃赛荣阿妈送的饭,怪不好意思的!”

  

  五十二天,六百二十四个时辰。

  你以为跨不过去的一切,时间会带着它们跨过你,一去不回头。


  小枫走下了山坡。

  

  在古通斯通指的一条路上,小枫约莫走了三四里,终于见到了人烟。


  “......带着雾的轻柔,带着梦的飘渺,在这清新的晨风里,乳香飘飘……”阵阵若远若近的挤奶歌声传到小枫耳中,这歌她小时候在丹嗤听过,阿渡也会唱。


  跟着歌声她继续向前,在阳光里她看到了苍穹的下一片翠绿,辽阔无际。那里有青山、绿草和溪流,还有星布的座座帐篷。


  混合着泥土与青草芳香的空气,远处成群牛羊的悠闲身影,蓝天白云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,淡蓝的烟雾扬在帐顶又飘散四方。这眼前的景致与坡上的静谧不同,每一处都是扑面而来的鲜活生机,是酽酽的人间烟火。


  小枫还没有走近,就有人朝她挥手打招呼喊,一阵笑声朗朗后又继续干活。

  这熟悉又随意,让小枫温暖又平静。

  丹嗤人还是一样淳朴热情,就算被战火吞噬过,他们依然无畏的生长。

  她也边走边打招呼,笑着喊着阿妈,阿姐的回应他们,也是熟悉和随意。


  再往前,小枫又看到平缓的山坡上镶嵌着一块块粉红色的荞麦田,一垄垄碧绿的青稞地,一畦畦葱翠的菜地,和隐在其中劳作的身影。

  驰骋在草原大漠的丹嗤人,他们原是行国的子民,会马背俯仰,却不善耕作。

  但在这沃土的馈赠中,她看到了丹嗤人的重生里有新活。


   小枫的眼中有泪滑落,又被风吹走。心中有颤动震撼,都印了下来。她感到身后有什么正在慢慢绽放,她知道是希望,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离开。


  瓦图的沃野,有光的照耀,有风的吹拂,有小枫的自由自在和锦瑟年华。

  

  小枫没有问路,只是漫漫向前。

  走着走着,她听到了马蹄奔踏的声音,听到了孩童欢笑的声音。

  她看的前处有圆木建成的长长围栏,圈起了很大的一块地方,一边是马场,骏马奔腾,一边是箭场,箭靶林立。


  这里是丹娃学骑马射箭的地方。


  小枫跨过围栏,用手遮在额前眺望。

  马场箭场两边,差不多有一两百个孩子,有大有小,有男有女。

  虽然人多,但他们个个井然有序,各有所习。


  小一点的孩子在箭场一侧,立成几队正在练习张弓,边上有几个大孩子,一人教习一队,每一个孩子都极专注认真。

  有几个娃娃看起来顶多四五岁,但用力拉起弓弦,虎虎的样子像个小战士。

  已经进了靶场的孩子都大一些,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是身形挺拔,肩平腰稳。

  一张弓一发箭,干净俐落,箭箭不落空。


  马场上男孩多些,小的孩子在外围学着牵马、溜马,大的孩子已经能在马上腾挪翻飞。

  小枫的马术是不错的,她知道驭马术是从牵马,溜马开始,最后才学跑马,每一步的进益都不易。


  看着这些孩子,小枫想起了那个曾经教她骑马的人。

  他不仅马术一流,剑术也一流。

  他什么都会,什么都能做到最好,无人能比。

  可惜,自己跟他学了那么久,最后什么都学的七零八落。

  因为,他从来都有舍不得责罚自己。

  永远是她在闹,他在笑。

  

  她记得,他一袭白衣,周身清辉。

  她记得,他目光清澈,纯净淡然。

  她记得他,她想念她。


  小枫愣愣地出神。

  不知哪家孩子,往她这边指了指。

  一匹小马载着一个小人朝她飞奔而来,扬起的尘土,银铃般的呼声,把小枫唤了回来,她看到是丹娃。

  

  “小枫姐姐,你怎么来啦?”丹娃气喘吁吁问道,眼里满是惊喜,小脸红扑扑,发间带着汗水。


  “给你送饭来啦,你今天做的饼和熏的兔肉特别好吃,你那么早就走了,自己还没吃吧!”小枫拿出帕子,俯下身轻轻擦去丹娃的汗水,指尖触到丹娃热气升腾的额头,心也热了起来。


  丹娃接过食盒,打开闻了闻:“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吃,我也觉得今天这次是做到最好的。正好中午我可以和奥格一起吃,他肯定也会喜欢!”


  “小枫姐姐,赛荣阿妈也来给达苏尔送饭,等下你和她一起回帐篷歇歇,晌午的日头太晒了,你才好不要累着了。回头我下学了,你骑我的小马一起回去!”


  “小枫姐姐,你看他就是我的奥格,我们的奥格,他可厉害了!他是草原第一勇士,不...不...他是天下第一勇士。”丹娃指着远处的人影骄傲地说道。

  

  “奥格说了今年满十岁的人,在冬至他要带我们出瓦图,去大漠冬猎。等回来要用我们的猎物祭祀祖先,这样明年就能重启丹嗤的宸冬星祭,我们的苍狼王旗就可以重新飘扬在草原上了!”

       小丹娃说得意气飞扬,眼神里是倔强坚韧,还有泪光。她怕小枫看到,抬手一抹就翻身上了马,笑着大声道:“小枫姐姐,我去练箭了,你等我!”

  

  小枫看到了丹娃的那个小动作,心酸又感动。她也和丹娃一样意气高昂,笑道:“好,我等你!好好练!”

 

  小枫知道丹嗤的习俗,每年的宸冬星祭之后,瓦图年满十岁的男孩,都会由父兄带着开始人生第一次冬猎,他们首次带回来的猎物,一份要祭祀祖先,告慰祖先部族的新继绵延不断。一份要送给阿妈,告诉养育他们的母亲,他们已经长大,已经可以成为她们的依靠。

  

  如今他们的父兄皆亡,母亲孤苦,他们的这位奥格是要代他们的父兄,教他们如何在这无情的草原大漠生存,如何重兴部族的辉煌。


  “小枫,走!我们回家去。”一个胖胖和气的阿妈在朝她挥手。

  “赛荣阿妈,我来了!”小枫虽然第一见到赛荣阿妈,但已经吃过好多次她做的奶皮子,奶茶。

  不仅是她,还有塔塔儿家的肉干,温敦家的烤羊,乌林达家的手扒肉,纳剌家的烤鱼......她知道整个瓦图村的人都在关心爱护着她。

  小枫在赛荣阿妈的帐篷里吃了午饭,今天赛荣阿妈做的是血肠和羊杂汤,都是她喜爱的,所以吃起来特别畅快。许是今天走的路太多,许是吃得太饱涨,让她有些困倦,在帐篷里小憩一会,醒来已经过未时。


  她出了帐篷,外面天色仍亮,只是日头西移,她看到赛荣阿妈正在做奶酒。

  丹嗤人自古,过着逐水草而迁徙的游牧生活。整天飞马颠簸,这马奶酒是最好的补食,它能滋补强身,还有催眠作用,能解掉一天的疲乏,丹嗤人都爱喝。


  赛荣阿妈用一个木制的大容器套在一口大锅上,把发酵的牛奶放在锅里面煮,煮沸了的酸奶变成蒸汽,在密封的容器里奶就变成了水汽,顺着一个特制的小管子流出来。

  汩汩而出的奶酒,无色透明,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酸奶香味。

  “这是头锅奶酒,小枫你尝尝!它叫阿尔乞如”,赛荣阿妈递给小枫一碗。


  这个味道小枫是熟悉的,以前她经常在阿翁的身上闻到。她在丹嗤的时候,阿翁每次喝了酒,都会把她扛在肩头,带她出去骑马。


  小枫捧着奶酒深深的吸了几口气,酒香萦绕,她好像看到阿翁正坐在她的对面,与她干杯,对她开怀大笑。


  离开赛荣阿妈的帐篷,她又慢慢走到练箭场,倚在围栏边等丹娃。

  

  落日余晖下,穿过热闹欢腾的孩子们,一个灰色的身影牵住了小枫的视线。她知道他就是丹娃一天嘴里要提上百遍的奥格,她的阿哥,她的大英雄。

  

  这个男人的装束,与豊朝的宽袍广袖,丹嗤的短衣窄裤都不同,让小枫不由地细细打量。


  浅灰的衣袍色如晨晖,质地似丝绸又比丝绸挺括,泛着柔淡的光泽。里外有三层组成的,每一层都比上一层要长。最里面也是最长的那层,裁剪开来如鹰的尾羽,十分独特。


  这一身虽有层叠却熨贴合体,无半点臃累,除了胸前有一枚银章,再无其他缀饰。腰间和腕上的古朴皮护,束紧出一种力量与韧劲,让他更显矫健挺拔,俐落潇洒。

  

  此时他静静的站着,衣袂却好似在飞扬,如松竹临风。


  不过,最让小枫注目的是他头上罩着的宽大兜帽。帽兜的质地和衣袍一样,覆在肩上笼住了他的头。从侧面看兜帽的边沿有一点突起,看起来像是鹰嘴,把他的脸遮挡得更深,看不到半点。


  当然也是这帽兜,小枫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。帽兜深遮但轻逸,全无阴鸷之感,倒让他在洒脱里增了几分神秘。


  虽离得远,小枫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平和,从他一遍遍的演示和纠正中,看到他对孩子们的宠爱和耐心。能在此起彼伏的“奥格...奥格...”呼唤声中,听出孩子们对他的喜爱和依赖。


  小枫替孩子们感到高兴,感谢这个男子,他让丹嗤的孩子们长成了敢与命运抗争的草原苍狼,承继了丹嗤不灭的战志。

  小枫不知道他是谁,但他让她感到现世安稳。

  

  顾剑早就看到了小枫,从她来,从她走,从她又来。

  层崖翠接尉蓝天,百太清风待皎然。

  她含笑娉婷步来,在天地之间,在顾剑眼中,她是无双的颜色。


  那天的离去,那天的伫立。

  顾剑等待鸣镝响起,又害怕鸣镝响起。

  他怕这一世放手,下一世人间已无她。


  他每一天的等待里,一半是清醒的彷徨,一半是疯狂的焦灼。

  他想做她守护的星辰,他又想给她尘世的幸福,他辗转徘徊。


  世间深情种种。

  有一种,是爱到不知如何是好。



  小枫骑着丹娃的小马,丹娃牵缰绳在走前面,眉飞色舞和她讲着:“小枫姐姐,今天奥格夸我射箭时手很稳,更有准头了。马上的那个动作我也已经练得娴熟,奥格明天就要教我新的了……”

  

  先前喝的马奶酒和丹娃说不完的话,让她微醺,让她心里又快乐又宁静。


  瓦图的每一处景,每一个人,每一种味道,都能让她心中多年来的负罪有所减褪,让她更加坚定了早晨对古通斯特的回答。

评论(4)

热度(18)